孟兰亭离开了她滞留了两三个月的半岛酒店。
她留下的那只信封,在几天之后,也转到了冯恪之的手中。
那时候,他所在的集团军,于撤退的路上,临时又接受了一项掩护上海最后一批撤出来的工厂机器迁往内地的任务。
薄薄一个封口,冯恪之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启开。
他将信贴身藏好,转身继续投入了战斗。
直到数日之后,一个深夜,当耳畔的炮火之声,从密集变为稀落,直到彻底消失之后,他跨过那些因为倦极,放松后直接抱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的士兵的身体,离开了阵地,独自来到一处隐蔽的壕沟角落里,人仰靠在泥墙上,点了支香烟,眼睛望着头顶的灿烂星空,抽了半支,终于摸出了那只带着他身体温度的信封,扯开了口。
他看到一样东西,从封里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可辨仿佛是张照片。
他抽了出来,再次打亮打火机,凑近些,当视线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张他此前从没看到过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