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一船渡水而来,载来的,却不是慕扶兰,而是梁团。
他匆匆上山,入了药庐,看见谢长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礼后,说他们奉命潜在城外等候,但数日没有他的消息,怕他出了意外,十分焦急,正暗中四处寻找,昨夜收到了一个村童带来的口讯,说他人在这里,故今日一早,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完,屏着呼吸,望着前方那个背向自己而立的身影,实在不知,过去的这几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会在此,还受了伤,人更是暴瘦,憔悴至此地步。
谢长庚立在药庐的篱门之外,眺望着远处,那座城池的影。
它隔着水,和他遥遥相对,仿佛一座海市蜃楼,漂在烟水渺茫的另一头。
它看起来是那么近,但是当他想要靠近,它却又是如此的遥远。
一水之隔,他在这头,她在那头。
曾经,他攻城略地,纵然殚谋戮力,亦是永远也不知何为疲倦,而此刻,生平第一回,在他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疲惫之感。
他又如何不知,在他步步登顶的路上,一道无形的枷锁,早也将他紧紧地禁锢了起来。
这道禁锢着他的枷锁,除了他的野心,还有多年以来,聚在他身边的那些以性命追随着他的人。
以他今日的位置,他本是没有资格放任自己的。
他知自己错了。
现在的他,倘若不是运气够好,最大的可能,应当已经成了一具沉在洞庭幽黑水底的尸体,既还活着,此刻应当做的,就是立刻结束他愚蠢的冲动,掉头而去。
但是他却仍是不甘。
既来了,开了这个头,那就由着自己,再随心一次。
倘若就此离去,那么他夜渡洞庭,死里逃生,又意义何在?
最后一次了,他告诉自己。
“我无妨,你们无需挂心。你们先回复州,不必在这里等着。”
“我另有事,等事完了,自会去寻你们汇合。”
谢长庚收回了目光。他缓缓地转头,对身后的人,如此说道。
……
岳城的西城门附近,和往日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中午时分,通往西郊洞庭的那条土路尽头,慢慢地走来了一个男子。
这人二十五六的年纪,虽然衣着寻常,头戴一顶斗笠,但夹杂在当地人的中间,朝着城门走去的时候,依然还是十分显眼。
最近半年多来,长沙国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加上刚结束战事不久,岳城的城防,比往日严格许多。门卒早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的路人,将他从队伍里拦下,打量了一眼。
“什么人?哪里来的?要去哪里?”
“我姓谢,谢长庚,要见翁主。”
门卒吃了一惊。
他们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人,但谢长庚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何况是在长沙国这个地方?
门卒不知是真是假,相互商议了几句,决定留几人在旁看着,一人飞快去寻丞相陆琳通报消息。
陆琳闻讯,很是惊讶,更是半信半疑,匆匆去往城门,到了那里,看见许多路人已是驻足围观,对面那人,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竟然真是谢长庚!
他独自立在城门边的一个角落里,面容苍白,仿佛血气不足,生着病的样子,但神色十分平静,仿佛丝毫未曾觉察周遭此刻正投向他的那些来自于长沙国民众的不满目光。
陆琳急忙挤了过去:“秦王怎会在此?请随陆某入城。”
长沙国虽已与朝廷两立,但对这个人,陆琳面上依然不敢表露半分不敬。
谢长庚朝他微微一笑,道:“请丞相代我传话。翁主若见,我再入城。”
陆琳感到事情蹊跷。
谢长庚这幅样子,乍看便似个潦倒病困的流浪汉,边上也不见半个随从,独自来此,显然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事。
倘若不是家国事,那自然就是和翁主的私事了。
陆琳亦不好多问什么了,赔笑了两句,答应立刻代为传报,离去前,瞥了眼四周,见路人越聚越多,对着谢长庚指指点点,有胆子大的,还朝他远远地吐起了口水,忙下令驱散路人,在前方路口暂时设卡,叫行人改从别门通过,这边暂时闭门,随后匆匆到了王宫,见到慕扶兰,将事情说了一遍。
“翁主,他这样过来,虽有些唐突,但咱们也不好得罪过甚,故方才如此安排。翁主若是愿意见他,我这便去将人悄悄带入,免得他不走,消息传开,惹人无端猜疑,那便不好了。”
慕扶兰伫立在窗前,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娘亲,你若不想见她,就不用去见。儿子代你去,让他离开!”
慕扶兰转头,见熙儿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自己说道。
她一愣,下意识地要拒绝,熙儿却又说道:“娘亲你听我说,他来得正好,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和他说。”
“请娘亲准许。”孩子跪了下去,郑重地磕头。
慕扶兰愣住了,扶起他。
“娘亲,你让我去见他一面。”
孩子再次说道。
……
城门之外,空荡荡的,只有谢长庚一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终于,耳畔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孩子,身后负了一只长匣,从城门里走了出来。
他停在了谢长庚的面前,微微仰头,注视着他。
“谢大人,你的病好些了吗?”
片刻之后,那孩子轻声问他。
谢长庚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股暖流。
姑臧城外一别,忽忽已是一年。
这孩子的个头,仿佛笋节一般,拔高了不少。
他望着,眼眶忽然酸胀,眨了下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说:“我的病已经好了。熙儿不用为我担心。”
他转身,朝那孩子走去,到了他的面前,弯腰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脑袋,那孩子却避开了。
他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