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

第 129 章(1 / 2)

十来天后,三月中旬。

傍晚,窗外阴雨连绵,客厅里摆的那座西洋自鸣钟的时针还没走到五点,天就黑了下来,苏家的下人在几间晚上有人走动的屋里陆续地掌起了灯。

叶云锦独坐在账房里,对着手里的账册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走动如飞,其实打的人清楚,平日闭着眼睛也不会错的账目,刚刚已是误了好几次了。

她感到有些心浮气躁,索性停了下来,想换个事,便打算去巡仓库。

最近黄梅天,库房里的药材最忌这种天气,万一哪里防潮出了纰漏,不是个小事。

她这一辈子,可以这么说,除了女儿之外,从她嫁入苏家之日开始,生意,就是她活着的意义了。

她倒也没觉自己有多热爱这个东西,但她要是放了手,或者说,没了天德行,她活着,从早到晚,还能干什么?

这个时间,红莲正在忙着张罗家里的晚饭。叶云锦自己拿了把伞,也不要下人跟,正独自去往后头的库房,忽听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见是白天管着药铺的苏忠撑了把青布油伞急匆匆地追了上来,确定周遭无人后,上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掌柜的,刚水会的三当家路过县城,亲自到咱们天德行抓药,这是方子。我顺便给您捎带过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递上来,随即也没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药方!

叶云锦起初简直有点不敢置信。

这么多年了!

竟也叫她等到了那人送来的一帖药方?

叶云锦脸色发白,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药方,视线落到纸上写着的那夹在几列药名里的“当归”二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固然没有忘记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早,自己随口说出的那句话,但她以为,对方早就忘了。

他竟也还记得?她的心跳得飞快。

忽然,片刻后,回过神来,心里又涌出了一缕不详的征兆。

那人狠心如斯,可以做到一二十年,也不和她私见一面。

现在竟忽然想要见她了!

难道最近外面的传言是真?

老东西熬不过受的伤,真的快要不行了?

她捏着方子的手微微发抖,一阵恐慌之感,朝她袭来。

早春暮雨,潇潇不绝。苏忠送完药方,天很快黑了下去。

那是很多年前的久远事了,久远到女公子出世之前,有一回,女掌柜曾私下叮嘱苏忠,说哪天要是王泥鳅拿方子到自家的药铺来抓药,让他务必记住,将方子取来给她。

药铺每天晚上打烊前,需整理归档白天抓过药的方子,一张也不能失,这事重要,苏忠亲自管的。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以至于苏忠原本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吩咐。今天傍晚,他乍看到王泥鳅来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是不是郑龙王的伤没养好,有点担心,等人留下方子走了,收归时,突然记起早年女掌柜有这么一个吩咐,一时心惊,自然了,表面不露声色,趁伙计没留意取了,匆匆赶了回来。

交了方子后,苏忠心里忐忑不安,胡乱吃了两口饭,哪都没去,就在自己屋里等着。

他有一种预感,今晚上女掌柜可能要出门了。

掌车的活儿,别人谁都干不了,还得自己来。

这么多年了,有些事,虽然从没明说过,但女掌柜大概也知道他这个管事阴差阳错应该知道了点什么,所以才会把那样的事交待给他。

等着传唤的功夫,他就坐在屋里对着油灯,听夜雨打在庭院树木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出起了神。

他姓苏,是苏家的远亲,怎么的他这个苏姓人倒成了叶云锦的自己人,说起来也是话长。

最早的时候,他是苏家药铺里的一个伙计,因为做事勤快,为人厚道,还能写会算,被苏家老太爷看中,调到账房里当了几年管事。但这引起了当时一个大管事的嫉妒,后来和下面的伙计合起来栽赃,诬陷他贪墨账银。

老太爷那会儿病得糊涂了,竟也信以为真,苏忠百口莫辩,眼看要吃官司,是当时嫁进苏家才一年的叶云锦站了出来,查明真相,帮他洗脱了罪名。

原来是贼喊捉贼的把戏。

这个大管事虽是苏家的老人,但这几年,老东家生病,少爷苏明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少奶奶叶云锦年少,又是一介女流,他自然也不放在眼里,便借着掌管药铺多年的便利,暗中贪墨东家的钱,还栽赃到了苏忠的头上。

赶走大管事后,彻底掌了家的叶云锦便重用苏忠。

投桃报李,从此以后,苏忠自然也对她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在苏忠的眼里,女掌柜叶云锦精明而刚强,不输男人。

她嫁进苏家至今快要三十年了,即便是老太爷刚死、苏家败落最困难的那几年里,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苏忠也从没见她流过半点眼泪。

正是因为如此,苏忠这辈子唯一一次撞见的她的失态,才会叫他印象印刻,至今难忘。

直到现在,想起来,苏忠还是觉得心情复杂,甚至不敢多想。

之所以不敢多想,是因为女掌柜那恰被他撞见的一次失态,就是和郑龙王有关。

那个时候,叶云锦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妇,嫁进苏家才两三年,而郑龙王也不是现在的郑龙王。那会儿他只是官府组织的救生红船上的一名水手头子。

关于女掌柜和郑龙王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外头至今各种说法流传,但其实这一点,再没有人比苏忠更清楚了。

叶云锦嫁进苏家的头一年,丈夫苏明晟就在外室那里长住不肯回来,苏家生意上的事,也是彻底撒手不管了。云贵川三省每年春秋两季举办药材集会,会上天下客商云集,是件大事。逢当年春会到来,叶云锦亲自找了过去求丈夫,让他回来,带人去参会,丈夫嘲笑她,说老爷子既然给他娶了个能当家的大脚媳妇,那就让她代替自己过去。

春会在外地,一趟来回要一两个月。当时水会内斗,形同虚设,江上水贼出没,船家出门都要雇佣护卫。

十七岁的叶云锦一咬牙,回来雇了人,亲自去往春会。

那一次,苏忠也同行,路上,船遇到了漂在江里的一个受了伤的人,看号服,像是红船上的水手。

那个年月,官府的红船也分派别,水手之间时常相互斗殴。

那人看起来像是被刀砍了落水的,已是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沉下去了,苏家同行的管事怕惹麻烦,不想救人,但叶云锦反对,在她的坚持下,将人捞上了船。

落水的伤者就是王泥鳅,得了救,几天后,一个红船的水手头子闻讯,来接回他的结义兄弟。

这个水手头子就是后来的郑龙王。就这样,叶云锦和郑龙王认识。为了报答她救兄弟的恩,她的回程,就是他带着人亲自护送的。

那次之后,接下来的几次春秋商会,都是叶云锦自己去。而无一例外,来回的水路,也都是郑龙王亲自护送。苏家的船平平安安,再没出过任何的意外。

但流言也传开了。

在外头的苏明晟听到了议论,说苏家那个年轻貌美的少夫人和一个姓郑的红船水手头子有私情,大怒,跑了回来。

他虽恼恨叶云锦占了自己所爱的女子的位置,也不喜她性格刚强,连在房里都没半点女人当有的温柔妩媚,冷冰冰毫无趣味。但听说她和人有私情,又无法忍受,不敢去找那个面相凶恶脸上有疤的男人,就和叶云锦大闹,不许她再出去抛头露面。叶云锦没有理睬丈夫。但接下来的那一次秋会,郑龙王再没出现,不再护送苏家的船了。

就这样,叶云锦一边侍奉卧病在床的苏家老太爷,一边独力撑着苏家生意,在她嫁入苏家两年,十九岁的时候,老太爷去世了,这边丧事才完,风波又起,那边债主竟就来收房了。

她这才知道,她丈夫这两年在外头亏空得厉害,欠了一屁股的债,就等老太爷死,一死,回来就偷了房契。也亏得他不敢全卖,但把半边连铺面一并给卖了,拿了钱就躲了起来,不敢见叶云锦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