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周家客厅墙上的那只时钟,时针恰好指到六点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兰亭还在匆匆收拾着,冯恪之就来了。
天还没黑,他头戴制帽,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制服,一尘不染的长筒军靴,还戴了双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极是显眼,引来了不少邻居的注目。
周太太开门迎他,笑着说:“恪之来了?”
她指了指前头巷子边的路灯。
“已经坏了好几个月,打电话多少次了,都没人管,上月张家太太天黑没看好路,还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来了人,不但修好了,一个说是什么股长的人还跑过来向我们住户赔礼。多亏了你。”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
孟兰亭在屋里,听到周太太和他说话的声音,不愿引来更多的邻居注目,赶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冯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绅士至极地微微往侧旁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条道。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声别,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课,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冯恪之礼貌地道别,随即跟了上去。
他两腿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在邻居洞洞如火的盯视下,和孟兰亭并肩朝着巷口走去。
“路窄,车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几步。”他双目看着前方,语调平平地解释。
“冯公子您客气了。”
孟兰亭视线也望着前头,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巷子也很快走完。孟兰亭看到他的那辆汽车停在路边。
他快步到了车旁,伸出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开后车门。
“小心些,别碰了头。”
孟兰亭听到他在耳畔柔声提醒。
绅士得简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极其别扭。
“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谢,弯腰,坐进了车里。
冯恪之替她轻轻关合上车门,自己快步到了前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就朝着龙华的方向开去。
中午时分,那个自称兼任龙华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张秘书曾给她打过电话,向她介绍了生源的情况。
这个张秘书的声音,孟兰亭一听就听了出来,就是上次接过自己电话的那位。不过这次的态度和上次大相径庭,简直是毕恭毕敬,说话都不敢大气,仿佛唯恐吓到了她。
其实不用对方介绍,孟兰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群新学生属于什么样的水平。
完整读过中学的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还有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过去给他们上课,倒不是自视大材小用,她从前刚带班级时,学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给这群特殊的学生上课了,教他们普通算数的话,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
等稍熟悉些情况,或许可以考虑上一些能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的应用数学,这样不但有用,他们学起来,应该也更感兴趣。
路上,孟兰亭见冯恪之再没和自己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低下头,继续预备着膝上摊开的因为仓促接下任务,还没备完的教案。
两人一路无话。
七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口。
汽车停下。孟兰亭刚抬手,想自己打开车门,冯恪之已经迅速下车来到外头,像来时那样,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小心脚下。”
他又柔声提醒。
孟兰亭再次感到一阵不适。
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司令部大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没亮灯,黑乎乎的。她下了车,抱紧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这座带了监狱、外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称为“人间地狱”的阴森所在,突然,只见“唰”的一下,大门两旁,左右竟整齐分列了各十几辆的军用吉普,车灯齐齐开亮,替她照出了一条雪亮的路。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脚步僵在原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令部大门正上方的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也跟着“啪”地亮了。
在亮得犹如白昼的光线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两个卫兵,迅速推开前方的两扇大铁门。
门里左右,竟整齐地分列着两排宪兵,个个头戴军盔,雄壮威武。一人做了个手势,“啪啪啪啪”,几声尖锐的对空放枪响声后,众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就迎面扑来,像是耳边下起了一场爆豆雨。
“欢迎!欢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杨文昌,宪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长,代表龙华宪兵司令部全体官兵,热烈欢迎孟小姐的莅临教学!”
孟兰亭被迎面的灯光给晃得差点睁不开眼,抬手挡了挡,才看清门里朝着自己快步走来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带笑,热情无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缩了回去。
孟兰亭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架势给弄懵了,晕乎乎地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冯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大家在欢迎你的到来。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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