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距离严府不远，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眼见李家车马到来，门子自知定是李惟俭回来了，赶忙打发人入内禀报。</p>
待须臾，李惟俭方才下了马车，那徐管事便紧忙满面堆笑迎了上来。遥遥作揖：“诶唷，小的恭贺伯爷凯旋而还。昨儿老爷与二公子还提起伯爷，说只怕就这几日便回来了，不想今儿伯爷就上了门儿。”</p>
李惟俭笑着道：“徐管事何必客套？景文兄可在？恩师可在？”</p>
“在，都在，可巧，老爷方才回府。”</p>
说话间李惟俭提了礼物，随着徐管事入得侧门，遥遥便见严奉桢小跑着自仪门迎了出来。</p>
“复生！”</p>
“景文兄！”</p>
李惟俭拱手作礼，那严奉桢却冲将上来扯了其手摇了摇：“复生可算回来了，邸报上说你上阵杀敌了？不是……我就纳闷儿了，砸了那么老些东风，怎地还要复生上阵杀敌？”</p>
大顺的报功文书不写得曲折离奇，比说书的还精彩，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只是这事儿能明说吗？</p>
李惟俭便笑道：“这个容后再说，待我先见过了老师与师娘。”</p>
当下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入内，这会子严希尧还在见客，二人便先到得内宅拜见了师娘。那一盒子礼物，二斤虫草就价值不菲，余下黑枸杞、肉干只是寻常。</p>
此时礼法，天地君亲师，这师恩只在亲恩之后，是以师娘待李惟俭自是极为热络。问过青海情形，好一番唏嘘，又看过礼物，只道李惟俭费心了。一高兴之下，师娘脱口便道：“复生晌午莫走了，今儿我亲自下厨。”</p>
李惟俭好歹还噙着笑，边儿上的严奉桢顿时色变，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故恩将仇报？要不还是让爱娘亲自下厨吧，好歹还能做熟了。复生好不容易全须全尾的回来，母亲就绕过他这一遭吧。”</p>
师娘顿时拍案而起：“好啊，连你也嫌弃娘的手艺了！”</p>
当下探手拧了严奉桢的耳朵，顿时疼得严奉桢告饶不已。</p>
闹过一场，有丫鬟来报，说严希尧已然端茶送客，李惟俭赶忙起身去了书房。心下暗忖，中午说什么也不能留下，不然非吃出个好歹不可！</p>
进得书房里，便见老师严希尧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载不见，好似官威更甚了。</p>
李惟俭恭恭敬敬施礼：“学生李惟俭见过老师。”</p>
严希尧笑着摆摆手：“自己找地方坐，到了为师这里还客套给谁瞧？”</p>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茶水上来，严希尧便问起青海情形来。李惟俭一一叙说，待说罢了，严希尧沉吟半晌道了一句：“可惜了。”</p>
“老师说的是，弟子离开西宁前，王爷观望地图叹息不已。错非王爷意外受伤，此番只怕有机会重创准噶尔。待来日我大顺厉兵秣马，定可一举荡平。”</p>
严希尧却道：“我可惜的是那小策零不曾当场死了，事后点算军功，为此事朝中没少扯皮。”</p>
见李惟俭面上并不在意，严希尧就道：“你道这军功只是寻常？往后再征准噶尔，你哪里还有机会上阵？”</p>
李惟俭便道：“老师，弟子此番纯纯撞大运。若换做开阔之地，弟子将那四千枚东风尽数放了，都不见得能重创小策零。有此运势，弟子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做奢求。”</p>
严希尧顿时满意颔首道：“不错，还知道恭俭。为师先前还担心你少年得意，从此目无余子。”</p>
李惟俭便道：“学生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这天下才高之士如过江之鲫，学生不过中上之姿，又哪里敢轻狂？”顿了顿，揭过青海之事，李惟俭道：“老师，这朝中局势——”</p>
严希尧乜斜一眼，打断道：“不过是扯皮。”</p>
“啊？”</p>
“圣人变法之心甚笃，没有陈宏谋也有李宏谋，这祖宗之法也到了改一改的时候。只是这如何改，却要仔细计较了。废奴之法群起攻之，陈宏谋不得已暂且放下，如今欲行摊丁入亩之法。”</p>
“可行？”</p>
“异议颇大，不过此番陈宏谋铁了心要推行，只怕来日地方上必有纷扰。”</p>
堂堂首辅，推行政令一遭受阻也就罢了，若连连受阻，谁还把陈宏谋放在眼里？刚好青海战事平息，更有岳钟琪发泄也似灭了渤泥国，不日便会入京献俘阙上，陈宏谋正好借大势推行政令。</p>
所谓摊丁入亩，与前番废奴之法如出一辙，瞄着的还是江南士绅。且其后还有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这二法连番组合下来，圣人与首辅的名声怕是好不了，不过大顺国力定会增强。</p>
严希尧情知自己上位，不过是圣人平衡朝政，决不许其阻碍新法推行。因是只在细枝末节、人事任免上与陈宏谋计较，所以严希尧才说‘扯皮’。</p>
这词儿虽不雅，却道明内情，果然就是在扯皮。</p>
朝政一语带过，严希尧道：“如今复生树大招风，这官职、爵位，这几年是别想了。来日就算有奇思妙想，最好也推出去。”</p>
李惟俭心领神会道：“学生知道了，老师是怕学生犯了小人？”</p>
严希尧笑道：“御史台那起子言官早就看复生不顺眼了，错非复生行事谨慎，只怕早就群起而攻之了。”</p>
李惟俭自知老师这是好意，赶忙拱手谢过。</p>
严希尧忽而沉吟不语，盯着李惟俭看了半晌，直把李惟俭看得心下没底，这才道：“复生从前居停荣国府，可是与府中庶女迎春有旧情？”</p>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李惟俭思忖着道：“倒是有几分怜惜之情。二姐姐迎春性子绵软懦弱，学生若就此罢手，只怕来日定会有不忍之事。”</p>
老师严希尧便道：“再是不忍，也须得先顾好了自己。复生与荣国府寻常走动也就罢了，切不可牵连太深。”</p>
此言意味深长，早前严希尧就说起过，此时旧事重提，莫非这内中有事发生不成？</p>
“老师的意思是——”</p>
严希尧压低声音道：“前番王子腾裁撤边军将领，内中不少都是贾家亲兵出身。圣人为抚贾家之心，这才封了贾家女为妃。哪知贾家实在不知好歹，前番入宫谢恩，转头儿就去了东宫。”</p>
这事儿李惟俭知道，当时就暗忖，贾家真真儿是自寻死路。先前投机废太子，大败亏输也就罢了，元春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知本分隐忍，竟明目张胆去拜访太子！</p>
太子才十五、六年岁，圣人正春秋鼎盛，贾家这是存的什么心思？你让人家政和帝怎么想？</p>
眼见李惟俭只是颔首，面上并无异色，严希尧扫量一眼，门前仆役顿时心领神会，紧忙守在门口。</p>
李惟俭见此，自知恩师只怕有隐秘之事要说，紧忙起身凑到了近前。</p>
就听严希尧说道：“老夫如今领刑部尚书之职，近来与慎刑司多有往来……那废太子之女秦氏，只怕死于非命啊。”</p>
“啊？”</p>
“老夫忖度，只怕此等行径乃是宁国府为保废太子之子，这才不得已断尾求生。如今大势在圣人，圣人不在意废太子之子，却恼怒于宁国府暗害宗女。前番看了慎刑司奏报，圣人摔了砚台，连道三声‘该死’。”</p>
“这……”李惟俭只道秦可卿之死另有隐情，却从未想过秦可卿竟是被人下了毒手。是谁下的手？贾珍？一直不露面的尤氏？还是恼于被亲爹戴帽子的贾蓉？又或者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贾敬？</p>
投机东宫，又隐匿废太子遗孤，为此不惜谋害废太子之女，换了李惟俭是圣人，只怕也会生出屠灭贾家之心。</p>
也就是如今王子腾还不曾将贾家故旧清理完，不然贾家覆灭就在旦夕！</p>
李惟俭不由得心思转动，若贾家覆灭，以自己的权势，自可将几个可怜女子搭救出来。只是会不会牵连到大姐姐？便是大姐姐无事，亲外甥兰哥儿怎么办？</p>
贾兰可是荣国府二房嫡亲的孙儿，若果然抄家灭族，无论如何贾兰都逃不过。大姐姐全部心思都放在兰哥儿身上，若贾兰有事儿，大姐姐又岂能好了？</p>
严希尧眼见李惟俭立在那里蹙眉不语，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为其斟了一杯茶水。好半晌，待李惟俭回过神来，严希尧才道：“看样子，复生怕是要管一管了。”</p>
李惟俭苦笑着拱手：“老师，旁人也就罢了，我那大姐姐与外甥，学生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p>
严希尧并未出言苛责。此时亲亲相隐乃是人之常情，若李惟俭无情无义，严希尧反倒要过后思量，这学生往后会不会做了白眼狼。这般有情有义，反倒愈发让严希尧赞赏。</p>
因是严希尧便笑道：“复生有主意了？”</p>
李惟俭便道：“总要让圣人消了气再说旁的。”</p>
严希尧揶揄道：“如何消气？这回可不是几千万银子的事儿。”</p>
李惟俭脱口便道：“荣国府赦老爷贪鄙无状、政老爷昏聩无能，既然造衅在宁——”他抬头看向严希尧道：“——那便灭了宁国府，总要让圣人出了气再说。”</p>
严希尧说道：“如今贾家上下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复生这般谋算怕是瞒不过圣人。”</p>
李惟俭笑道：“何必瞒着圣人？来日学生寻上慎刑司，堂而皇之谋算就是。”</p>
严希尧也不说旁的，起身自书架上抽出厚厚一摞书籍递将过来：“喏，拿回去好生看看吧。”</p>
李惟俭连忙双手捧了，便见书册上赫然写着‘大顺律’三个大字，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会子实在没心思造访荣国府，因是留在严府食不知味地吃了师娘的特色料理，捧着大顺律便回了自家。</p>
路上心下暗忖，无怪贾家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真儿是自己作死啊。如今谋算着让贾兰脱离贾家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先行发落了宁国府，暂且熄了圣人的火气，再寻机行事。</p>
到得自家，吴海平紧忙迎了，禀报道：“大奶奶方才到了，这会子正与傅姨娘说话儿呢。”</p>
“大姐姐来了？”</p>
李惟俭当即进得内宅，果然便见李纨正隔着桌案与傅秋芳说这话儿。见其归来，李纨起身相迎，到得近前上下打量，舒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可算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黑了，也壮实了几分，俭哥儿愈发像大人了。”</p>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如今顶门立户，早就是大人了。”</p>
李纨不禁唏嘘道：“是啊，如今俭哥儿可是大人了。”</p>
待几人重新落座，李纨便道：“昨儿兰哥儿回来说俭哥儿回来了，今儿我可是跟郡主好生商量了，这才提早一个时辰出来。俭哥儿下晌可是要去荣国府？”</p>
李惟俭正谋算着算计宁国府，哪儿有心思去荣国府？因是便道：“方才回来，有些疲乏，我正琢磨着好生歇歇，明儿再去瞧大姐姐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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