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一声：“还有你的军户之策，一看便知，学自秦代耕战体系，却学了一个不伦不类。你的意思，无外使军户世代种地，自食其力。不费朝廷一米一粮就可养军百万。”</p>
“但是你却又舍不得把土地所有权下发到军户手中，而归于户所集体所有。你是把各级将校都当成不贪不占的圣贤了么？”</p>
“我可大胆预测，不出百年，屯田会俱被将校侵占殆尽，彼时全国军户皆会彻底沦为各级将校的佣仆，衣食无着，就连肚子都填不饱，又还能剩下多少战力呢？”</p>
“即便将校个个圣贤，不贪不占。让军户自食其力，也不是你这种做法。”</p>
“军户种地种久了，就真变成农夫了。你也是自元末群豪中厮杀出来的，你靠的是精兵还是农夫？农夫能有多少战力？你还不清楚么？”</p>
顿时，朱元璋脸色白了青，青了又黑，黑了又红。总之很是精彩。</p>
李道成的性格是不喷则罢，喷了，就要喷个尽兴。</p>
继续喷道：“还有，听闻你恼恨苏州松江二府百姓，怀念张士诚。便对二地课以重税，比其他地区高出一倍不止。”</p>
“我就奇怪了，这苏州松江二府百姓，到底是张士诚的子民，还是你的子民？”</p>
“曹操能容纳张绣，刘秀能容朱鲔，你却容不了治下百姓。”</p>
“还有，你禁锢户籍，规定民籍，军户籍，匠籍，各色职籍俱世袭其业，不得随意更改。”</p>
“还有，听闻你将陈友谅余部俱贬为九姓贱民，令其世世代代为贱业，永无出头之日。”</p>
“你猜，以上之类为户籍所拘，祖祖辈辈俱不能出头之人，会不会心生怨愤，恨朝廷不亡呢？后世但逢有乱起……嘿嘿。”</p>
“所以，你这个户籍制度，和暴元将天下之民分为四等，又有何区别呢？你也是从四民最底层中爬出来的，你对暴元这个制度不怨恨吗？”</p>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谭死水，不用多久就会蚊虫滋生，继而腐臭不堪，生机断灭。”</p>
朱元璋心中震动，久久不言。</p>
足足过了半柱香功夫，方才回神，深深看了李道成一眼，拱手道：“受教！”</p>
随即问道：“道长可有良策抑制官员贪腐？”</p>
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语气变得客气了许多。</p>
李道成道：“贪腐，是永远禁绝不了的。任你剥皮萱草也枉然，只能管一时。”</p>
“这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的事情。适度提高官员待遇，常抓常管，冒头一个就杀一个。总能管一段时间。”</p>
“总之，小到一家，大至一国，决定其兴衰的，始终都是一个财政问题。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p>
说到这里，李道成终于放出了杀手锏，看向影子太监：“贫道听闻净念禅院有一铜殿，乃上亿斤精铜铸就而成。”</p>
“保守估计，也有几千万斤精铜。阁下既是心怀纲常，崇敬君父之人。为什么不劝诫师门，将这铜殿融了。把这亿万斤精铜，献给你的圣上呢？”</p>
李道成出人意料的，突然捅出一刀。</p>
老太监又惊又怒，猝不及防之下，眼中难免流露出些反应。</p>
在座诸人俱是明眼人，只需看老太监的反应，便知李道成此言非是无的放矢。</p>
虚若无心生诧异，这位玄仙为何要突然捅净念禅院一刀呢？</p>
若说恼恨白道联盟对他的捧杀行为，他已扔出一纸榜单还以颜色了。</p>
为何还要捅破此事，给净念禅院找麻烦呢。</p>
莫不是元璋前番突然召见玄仙之事，其中另有隐情？</p>
朱元璋心中大惊，少则千万，多则亿万斤的精铜？</p>
就算一千万斤，以一斤铜铸百钱来算，那也是十亿钱啊。这是何等惊天的财富？</p>
朱元璋大为意动，忍不住瞟了老太监一眼。</p>
老太监自然察觉到了，心里暗暗叫苦，顿时就是康三爷那话了，见道成把我牙咬坏，大骂……</p>
对李道成恨之入骨，若非实在打不过，真想立马就起身和此獠拼个你死我活。</p>
李道成却是管杀不管埋，捅完刀就走。</p>
起身冲朱元璋一拱手，“今日谈兴已尽，告辞！”</p>
说罢腾身提气，如同一只灵巧的飞燕一般，穿过窗户，在空中一个转折，就跨越十余丈，落到江面，双脚在水面几个轻踩，便越过两里多宽的大江，没入岸边的垂柳树荫中，消失无踪了。</p>
朱元璋目送李道成穿窗而出，不由叹道：“真人杰也。”</p>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惜不能为我所用。</p>
朱元璋并未追问铜殿的事，但老太监随侍朱元璋多年，如何不知道他脾性，若是问了，反倒没什么。</p>
不问，就是把这件事装在心里面了。</p>
心知今日若是不拿出点东西，这事说不过去了。</p>
遂一咬牙，说道：“圣上明鉴，净念禅院的铜殿，乃是隋唐时之旧事，经历代传人取用，加之战乱遗毁。已十去其九，绝没有他说的那么多。”</p>
“回去之后，老奴就给了尽师侄传信，奉上百万斤精铜，运到内库来。”</p>
老太监心中滴血，对李道成的恨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真是倾尽三江四海之水，也洗之不尽。</p>
本门千年积蓄啊，一下子就去了三成。</p>
朱元璋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有心了！就这样吧！”</p>
“回宫。”</p>
下得楼来，朱元璋便招手把虚若无邀上了自己的马车。</p>
问道：“以若无兄观之，此子先前一番视师门为束缚的态度，真假如何？”</p>
他也是知道虚若无素来观人如神，从来没走过眼。故而才有此一问。</p>
虚若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回道：“半真半假吧，这位玄仙，对武当未必不在意，但也没有那么在意。”</p>
“哦，此话怎讲？”</p>
虚若无解释道：“此人确实已踏入了超越人体极限的玄奥境界。我先前以倒茶之机，和他小小切磋了一下，却一直无法锁死他的气机。”</p>
“武功修到了此等境界，除了一心追求天人之道，以求破碎之外，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非此等坚定的道心，也不足以把武功练到如此境界。”</p>
“是以他对武当未必有多在意，但毕竟出身正道，又被纯阳真人苦心培养多年，所以倒也不至于像庞斑那样绝情绝性。”</p>
闻言，朱元璋就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p>
虚若无似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说道：“元璋，咱们来捋捋。观这位玄仙下山以来的行止，就会发现，一开始，他还很是有大局观的。”</p>
“不惜以宗师之身，和八派后辈演练切磋，让诸小辈见识到宗师之威，免得小辈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遇见庞斑，平白丢了性命。”</p>
朱元璋点点头，确实。</p>
虚若无又道：“他什么时候改变态度的？”</p>
“发现几派用玄仙的名号捧杀他，对标庞斑，推他挡刀的时候。”</p>
“宗师，自有宗师的威仪，都是有脾气的。又岂会平白让人算计。自然要还以颜色。所以他弄出一份榜单，把大家一起拖下水。此不过以牙还牙而已。何谈心无大局呢？”</p>
“我就纳闷了，这些，都是白道联盟内部的事，与你何干呢？”</p>
“这位玄仙犯大明律了么，烧杀抢掠了么？没有。你为什么要和他杠上呢？”</p>
李道成最后捅净念禅院一刀的时候，朱元璋就明白过来了。</p>
见虚若无问起，眼中厉色一闪，回道：“还能为什么？咱一时大意，被人当刀了呗。”</p>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看在百万斤精铜的份上，这事就算是揭过了。</p>
虚若无也能理解，确实，即便朱元璋身为九五至尊，但百万斤精铜的出手费，也绰绰有余了。</p>
虚若无继续分析道：“所以，你与这位玄仙最大的分歧是什么？”</p>
“不过是他不受你趋使罢了。而年不过弱冠，就将武功练到宗师极境的绝顶人物，你指望他像叶素冬之流那样，对你俯首听命。可能么？”</p>
“还是那句话，宗师，是有脾气的。对这等人物只能以礼相待，就算真有事想用到他，也只能好言请托。”</p>
“你能以礼待我，为何对他却如此轻慢，下旨召之呢？”</p>
“说白了，不过欺他年轻，下意识的轻慢了而已。”</p>
朱元璋微一琢磨，嘿，还真是。</p>
对虚若无一拱手：“若无兄真乃良师益友也。”</p>
“咱俩也有些时日没有一起把酒言欢了，今日到宫里一聚，畅谈一番如何？”</p>
虚若无知道朱元璋是想和自己讨论一下，李道成方才指出的国策漏洞，如何改进的问题。</p>
回道：“好！”</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