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个晴朗的深夜,江湾月白,水平无波。叙府的府城里一片安宁,人皆入梦。
下半夜,水会总堂的附近,灯火也渐次熄灭。但总堂内外的暗处,旁人窥不见的角落里,却依然有夜巡的人在警惕守夜,护卫着这个地方的安全。
水会虽是依傍江湖而生,但自郑龙王接掌后,多年来,他执柄处势,整肃规矩,令行禁止,到了现在,论组织严密和上命下从,说远胜如今的许多军队,也毫不为过。搜集消息和戒备安全,本就是日常必不可缺的两项惯例,何况现在,作为头领人物的郑龙王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身边的一众水会之人更是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苏家少爷是六月下旬到的,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了。
昨天,在本城那位开诊所的刘医师的协助下,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一个特殊的治疗。
当时大当家突然又觉胸闷异常,呼吸困难,冷汗,面色发绀,人几乎休克过去。根据苏少爷的说法,是心包炎的感染化脓引发的压塞症状,再不处置,随时有生命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她携带过来的穿刺针试着进行穿刺引流,再往腔内注射药物,观察效果。
苏少爷说的那些关于大当家病情的话,水会里的头领,包括王泥鳅在内,都听不大懂。但有个意思,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这个治疗如果不做,大当家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做了,有两种可能,或者好转,或者失败。
这是一个冒险的尝试。
当时众人心情沉重,谁也不敢做主。最后还是大当家自己一锤定音,让苏少爷放心大胆地做。
就这样,昨天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那个治疗。当时大当家半坐着,接受了局部麻醉,但显然,整个过程里,他依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结束后,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人看起来无比的虚弱。
好在苏少爷说过程算是顺利,接下来观察效果。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昨晚,不知为什么,大当家忽然开始发烧,人昏睡过去,今天一个白天都没醒来。王泥鳅等人怎放心的下,再次焦虑万分,但见苏少爷神色凝重,一直守在大当家的身边,也不敢过于打扰。今夜众人只是寸步不离,分班轮流地在近旁值夜,盼着大当家能快些醒来。
此刻,在水会后堂的一间静室里,烛火通明,照亮四壁。
苏雪至从昨夜郑龙王昏睡过去后,到现在,连着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没片刻的合眼。
今晚她一直守在郑龙王的榻前,每半个小时,检测一次他的心跳血压脉搏等体征。
凌晨两点,她再一次检测过后,对比了下记录下来的一组数据。
体征在慢慢向好,郑龙王人虽还是昏睡不醒,但平稳的呼吸频率、渐渐好转的面色,都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苏雪至才感到了后怕。
她用冷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口吻向水会众人再三讲述风险,让他们明白最坏的可能,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免责,而是她不敢让他们对自己抱有过多的不该有的希望。
虽然借着从前的解剖经验,她清楚这个操作应该在什么位置下针,针头应该进到什么深度,抵达目标位置之后,来自针锋的抵抗之感又会发生什么样的细微变化,但是,这样的盲刺本身,真的非常冒险。
在她原来的世界,在八十年代可以利用二维超声心动图指引进针之前,从出现这个救治法子的五十年代开始,几十年里,关于穿刺的风险就一直存有争议。当时出现严重并发症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些并发症,包括心肌和冠状动脉的损伤、气胸、腹部器官的损伤,或者,直接引发死亡。
她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现在见郑龙王的体征好转,她知道,穿刺应该算是成功的,注射入他体内的药物也起了功效。
终于,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地放了些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感到了疲乏。
但她还是不敢离开,就靠坐到了摆在一旁的一张供她休息的躺椅上,就着烛火,翻阅着这几天的药物剂量试用记录,评估她得到的这第一批青霉素的单位药剂含量和使用效果。
现在情况特殊,她只能一边用药一边根据疗效,调整剂量。这是非常宝贵的临床使用数据。
郑龙王对药物没有过敏的问题。现在他病情的好转,也证明了药的神奇功效。
郑龙王苏醒了。
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巨石的不适之感,消失了。
他不再胸闷、透不出气,他感到呼吸畅快,神清气明。
他睁眼,发现自己还躺着,眼前烛火跳跃,耳边寂静无声。
应该是深夜时分。
他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定住了。
那女孩儿竟也在他的身边。此刻,她就靠坐在自己床边的一张躺椅上,微微歪着头,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而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水笔的字,中间夹杂着许多扭来扭去的蝌蚪一样的洋文。
郑龙王怔住了。
女孩儿的面容上布着倦容,应当是自己昏睡过去后,她一直守在身边,困极了,这才会这样就睡着了。
郑龙王坐了起来,凝视着女孩的睡颜,心里涌出无比的爱怜疼惜之感,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快碰到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改拿了一条放在床上的薄毯,下了榻,小心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本子,放在一旁,替她盖好毯子,接着,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
王泥鳅就在一旁的一间大屋里,刚才打发了一道守夜的几个人,让去休息,说有消息就通知。
他说完,却没人离去,众人依旧相对而坐,无不忧心忡忡。
大当家从昨夜开始发烧,一直昏睡,到了现在,已超过一个昼夜,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了。
难道真的会像苏少爷之前提醒过的那样,这回他凶多吉少,在劫难逃?
大当家一生豪杰,倘若这回他真的竟就这样……
王泥鳅不敢多想,也不愿再想这样的局面。
他正打算起身过去,再向苏少爷打听一下情况,忽然,透过面前那扇半开的门,他看见一道身影慢慢地走到了院中,停了下来后,仰头,看了看头上的月。
那道身影……
王泥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大当家!
他醒了!不但如此,他还下了地,自己走了出来。
“大当家!”
他的惊喜无法形容,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朝着院中树下的那道身影奔去。
郑龙王忽然转头,冲他和跟着他一道奔出来的几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指了指那屋的方向,低声道:“她太困了,刚睡着,别吵醒她。”
王泥鳅和众人忙止了声。
郑龙王的步伐还是迟缓,说话声音也带着些沙哑,但看得出来,他的精神比之早前,不知已经已经好了多少。
“大当家,你总算醒了……”
但王泥鳅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眶发热,压低声,哽咽着说了一句,接着,稳住情绪,迅速转头,吩咐身后的一个帮众:“去前头告诉大家,就说大当家醒了!让他们放心!”
那人哎了一声,拔腿就朝前头冲去。
王泥鳅上去,紧紧地攥住了郑龙王的手。
大当家病危,今夜总堂之中,谁能睡得着觉。不过片刻的功夫,那些没在近旁的人便都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喜出望外,全奔了过来。
郑龙王望向纷纷到来的喜笑颜开的众人,脸上露出笑意,微微点头:“叫大家伙担心。我没事了,请诸位兄弟安心。”
苏雪至没想到自己这一个合眼,竟睡了这么久。
她睁眼,发现天已大亮,明亮的朝阳从嵌着玻璃的木格窗户里透进来,微尘在光束里舞动,房间里静悄悄的。
她的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昨夜看的笔记放在了一旁,而床上空荡荡的,没了人。
郑龙王不见了。
苏雪至的心一跳,猛地弹坐起来,掀开被子,起身,站起来就朝外跑去,刚出去,迎面就见那个被派来照顾她这些天起居的老妈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苏少爷,你醒了?”
苏雪至问郑龙王。
老妈子说大当家去了前头。
苏雪至急忙朝前堂走去,一路出去,遇见的水会之人,对她无不笑脸相迎,毕恭毕敬。
她快步到了前堂,穿过聚义厅,迈步下石阶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夏天清晨的凉风,习习拂面。她看见前方,郑龙王双手负后,人立在总堂大门的后面,仰头而望,看得仿佛十分入神。
他前方的头顶上,是老槐树的一片浓密冠盖,此刻,朝阳正射在繁茂的树丛之上,枝叶的缝隙之间,光芒点点,犹如碎金。几只小鸟跟着大鸟,在巢的附近飞来飞去,发出轻快的叽叽喳喳的鸣声。
王泥鳅和老幺等人就陪在一旁,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敢出声打扰,忽见苏雪至来了,忙低声提醒了一句。
郑龙王回神,扭头看了一眼,见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的庭院之中,忙转身,走了回来。
苏雪至迎了上去,问了几句他的体感。
郑龙王一一回答,完毕,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又大约是怕她不高兴,解释:“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这就回去!”
“大当家你知道就好。你身体才有些起色,确实要多休息,不要乱跑。”
郑龙王不住地点头,仿佛做错了事。
“我是这一辈子都没闲着,前些时候闷了太久,今天觉得精神头回来,能走路了,就出来溜达了下。”他又特意解释了一番。
“也不是叫你一天到晚都躺着不动。只是这几天你需要多休息,不要随意走动。过些天等再恢复了些,适当的走动,也是有好处的。”
“好,好,我记住了,我听你的。”
苏雪至自然地伸手,扶住了郑龙王的胳膊,带着他慢慢地回往后头,笑道:“大当家你要是实在躺不住,想下地,可以用个拐杖。”
郑龙王一愣,随即笑了:“好。我老了,要服老!今天我就叫他们给我弄一根过来!”
苏雪至的本意是考虑他行路的时候多个支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忙纠正:“大当家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说你老!真的!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好些青年人可能都不如你!”
郑龙王哈哈大笑:“无妨。我确实是老了,比不了当年。要是从前,这样的伤,怎么会熬不过来,还要累你替我奔波辛劳。”
他口里感叹自己老了,语气却充满了欣喜。
苏雪至一看不对,急忙又阻止:“大当家你现在也不能这样笑!当心引发胸痛!”
郑龙王一吓,忙止了笑。
王泥鳅和老幺等人见前头的大当家和苏家少爷相谈甚欢,不知道说了什么,竟还这样开怀大笑,对望一眼,各自未免诧异。
苏雪至扶郑龙王进去,让他靠坐,随即再次替他测量体征,做着记录。
郑龙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辛苦你了。这回因为我,实在是为难你了。”
苏雪至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桌边,一边写着诊疗记录,一边笑道:“有什么可为难的。我是医师,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大当家你的身体早点好才最重要。”
郑龙王犹豫了一番,问:“雪至,你是听你母亲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他顿了一顿,又谨慎地说:“关于以前的一些事。”
他真的不解,女孩儿怎的突然对自己态度大变。
难道是她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她口中虽没提及,但在心里,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存在?
郑龙王知道关于此事,以他身份,实在不宜开口多问什么。但他是如此的珍视来自于这个女孩的善意,刚才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试探了一句。
苏雪至摇头:“没有。”
她扭头望向郑龙王,忽然好奇心起,停笔,歪过了头,看过来说:“以前的什么事呀?大当家你知道的话,你和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