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他听劝,为雪至将来考虑,拿走窖藏,去做他自己的事,往后不要再打扰她。”
“他呢?他怎么说的?”叶云锦目光微动,立刻追问。
“当晚他走后,手下人说他去了趟省城他贺家的老宅,几天后,他回来,再次见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说他不取窖藏。”
“什么!”
叶云锦面带怒容,腾地站了起来,“他这是吃定了,要连累咱们女儿?”
“倒也没这么说,关于雪至,他说他没法立刻答复,他要再考虑下,叫我给他些时间。”
郑龙王等着叶云锦再发怒,却意外地见她没再骂了,只皱了皱眉,问自己:“那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说什么?我就两句话,第一,尽快给我答复,第二,守礼。”
叶云锦双手扶着椅把,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出神了片刻,抬眼望向一直站在自己面前的郑龙王。
“你今天叫我来,是他有答复了?”
郑龙王微微颔首,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来了。”
叶云锦劈手夺过,飞快地展信。
郑龙王默默地将烛台挪了些过来,靠向了她,为她照亮。
叶云锦就着烛火看信。
信的开头,贺家孙子就说他“驽懦之躯,泥滓之身,终日蝇营狗苟,自顾尚且不暇,却昧己瞒心,以侥幸之念,犯迷心大错”。
“错全在我,恣意妄行,实禽兽不若,玷渎明珠,辜负了叶氏尊伯母的托付,羞惭无地自容,万死也不足以谢罪。”
得棒喝而警醒,惶悚之余,他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做。这一点,他请郑龙王放心,也一并转告到叶氏面前。
叶云锦看信的时候,眉头微皱,神色始终不悦。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与一个无法给她长久幸福的男子在一起。
更何况贺汉渚这样的情况。现在他地位显赫,如日中天,投过去求个靠山,那自然是好的。
但这种乱世,政坛军界本就斗争激烈,他还仇敌在侧,保不准哪天就会出什么事。
论儿女之情,他绝非良人。
这一点,叶云锦当然心知肚明。
所以现在看他信里的回复,他是答应郑龙王的要求,不再祸害自己的女儿了,她感到如释重负。只是,一口气还没吁完,再一想,他不管不顾,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即便这样,又如何能够抹平一切?
不愿看到女儿继续和他一起。但想到女儿现在可能已经因为他而受到的伤害,她的心里顿时再次如有猫抓,难受无比。
她停了一停,见信还另有一页,压下心里的不忿,继续看了下去。
在这另起的一页信纸上,贺家孙子开头说,他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或会引来郑龙王和她的不满,但考虑过后,还是决定附上,以表心志。
真心二字重若千钧,如他这样的人,不敢妄谈真心。但他也知,世上男子能给所爱之人的最大承诺,是许以婚约,护其终身。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但是现在,他却朝不知夕,甚至连许诺求婚的资格也没有。
所以这于他而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血仇是他身为贺氏子孙必须直面的事,纵然以命相搏,也是在所不惜。但这也是契机。在他向她许诺之前,他需要为自己博取一个新的将来,一个有资格能够堂堂正正开口去向叶氏求娶她的将来。
最后他在信末说,倘若他能够全身而归,彼时,也侥幸能够获得谅解和接纳,他必将庶竭驽钝,以己之余生,护她安好,不死不休。
“以上字字出心,若有冒犯,敬祈谅解。”
“顿首再三。”
“后辈小子汉渚谨禀。”
叶云锦看完了信上的最后一个字,她定住神,怒气消失,渐渐地,神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沉默良久,她抬头,望向对面的郑龙王。
“你怎么看?”她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低声问道。
这封信,郑龙王已看了好几遍,内容早就了然于心,听到她问自己,不禁也犹疑了起来。
从前他不应叶云锦之求带她离开,一是不愿连累她,二来,他也无法丢下一切责任,不管不顾。
而后来,那夜过后,他不和她私下往来,是担心坐实传言,坏了她的名节。
她是苏家的当家主母。这样的事如果被人发现,自己无妨,于她却绝非小事。
他绝不能令她身处险地。
况且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他们的女儿,苏家的“少爷”雪至,在慢慢长大后,对他这个传言里和她母亲有私的外人也是颇有敌意。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不再怀有别念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暗中保护他们。
这两年,她和兄长在省城那边遇到了荀大寿的滋事挑衅,他也是知道的。去年他便是获悉叶汝川可能要遇不利,这才赶去救了人。
当时他原本计划,倘若荀大寿继续逼迫,他便出手。没想到叶云锦兄妹另外找了条门路,联系上了贺汉渚,将女儿送去天城读书,阴差阳错,这才有了现在这诸多的后事。
在收到贺汉渚的这封回信前,郑龙王便已得知京师里的突发事变,猜他和贺家的仇家陆宏达应当快有一战了。
收到信后,老实说,这几天,他的心里也是反复思量,想了不少。
自己终究不是明道上的人。
他也已年迈,这回又遭了这样的意外,只怕余日不多。
何况,即便他在,有时也是鞭长莫及,一旦等他走了,还能顾全她们母女多久?
他终于也下了决心,开口了。
“上回我之所以在他面前提及窖藏,也是想要试探他对雪至的心意。倘若他取窖藏弃雪至,那样最好,一了百了。现在看来,他除了和雪至的事急色了些,考虑不周,别的,倒也没那么不堪。且看他信中言辞,也算是知道轻重之人,尚有几分赤子之心。”
他继续道:“今天我收到了天城那边的一份电报,南北两派快要打仗了。这是贺家孙子的一个坎,他是个男人,必须自己面对。倘若这个坎他过不去,那就是命中注定,他不是雪至的人,也没能力去保护雪至。早点分开,对雪至也有好处。”
“但如果他能过去,雪至日后也还是愿意跟他,那我也没别的想法了,竭尽全力,往后能助他几分,我便做几分。”
他顿了一顿,望着叶云锦,深陷的眼窝里,两道目光暗藏柔和。
“只是我想着,你是雪至的母亲,这是关乎她终身的大事,只有你能做主,所以冒昧今夜将你请来,将事情全部都叫你知道,好叫你心里有个数。”
叶云锦坐在椅中,微微仰面望他。
面前人已是不复当年之壮。面容消瘦,鬓发星星。
半晌,她忽然开口。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对雪至也是不管不顾……“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说着,蓦然转过脸,等逼退眼里刚才突然冒出来的那一阵酸楚热意,转回了脸,点了点头。
“总算你还有几分做人父亲的心肠。”
郑龙王默然。
叶云锦也不再看他了,低头,自顾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沉吟了良久,终于说道:“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既然认她,这个事,我没话说。照你的意思办吧。我就想问一句,出了这样的事,雪至现在怎么样了?”
她最担心的,是女儿性情偏激,万一无法接受。
郑龙王道:“你放心。她应当没受太大影响。说她这些天都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忙着事。”
叶云锦闻言,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继续坐了片刻,见郑龙王再无二话,也不欲多留。
“我走了!”
她站了起来,戴上刚脱下的披风帽首,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
郑龙王依然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走出了那道门。
待她出去,立了这许久,他终于支撑不住,手一把抓住桌沿,身形缓了一缓。
叶云锦走出屋,始终没听到身后再有什么挽留自己的片言只语,静悄悄无声无息,虽明知这人心肠冷硬,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但心里的那一口气,却依然堵着,憋得发慌。
她踏着楼板,走了几步路,远远看见王泥鳅守在梯口,等着送她出去,不由地停了步,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压不下那口气。
既然见了面,倘若不问出来,她就这样回去了,只怕是如鲠在喉。
她咬着牙,突然转身又走了回来,一把推开门。
“姓郑的,倘若不是今天女儿的事,你这一辈子,就算是死了,是不是也没打算再见我一面了……”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脚步停了一停,反应了过来,疾步奔了上去,伸手抓住郑龙王的胳膊。
“你怎么了!”
郑龙王面色蜡黄,额上沁着一层冷汗,和刚才见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叶云锦登时想起他之前受伤的事,心慌不已。
“你的伤还没好?!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她慌忙转头,要叫王泥鳅进来。
“不用叫了!你扶我坐回去,缓一下就行。”郑龙王低声说道。
叶云锦只好扶住他,用自己肩膀撑着他半边身体,架着,慢慢地坐回到了椅中。
“我没大事。上次是疏于防范,没想到老六竟会伙同外人对付我,这才着了道。刀头涂有乌头,所以伤好得没那么快。”他解释道。
“我命硬,老三也请了不少良医。我没那么容易死,你不用担心。”
郑龙王靠在椅背上,望着神色焦虑的叶云锦,微笑着,再次安慰她。
叶云锦探手摸了摸郑龙王的额,触手微热,知他发着低烧,又是心疼又是怒,咒骂了那个老六几句,忽然想起来。
“对了!雪至!我听我兄长说,雪至在那边学得不错,去年冬假,还去了什么万国医学大会!我让她回来帮你看看!要是她不行,她肯定也知道一些好的西医!”
“我也看过西医了。你不用麻烦她。”郑龙王不假思索地拒绝。
“不行!她那边的医生肯定不一样!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她发电报!”
叶云锦急匆匆转身就要走,忽然感到手一热,扭头,见郑龙王伸出手臂,攥住了自己的手。
她一怔,停了步,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