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身后伴姆手里拿着托盘上取了一只碗盏。
“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是不合口味吧?这是另外炖的燕窝,你吃吧。”
贺兰雪摇头说不饿。曹小姐劝道:“就几口而已,何况我都端来了。”
贺兰雪迟疑了下,问道:“曹姐姐,我可以请别人吃吗?”
曹小姐笑道:“当然。”
贺兰雪道谢,随即打开门,接了,转身叫道:“苏少爷,你要吃燕窝吗?”
曹小姐这才看见房间还有一个人,是个青年男子,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上,侧颜清俊,待他转过头,曹小姐便认了出来,是今晚上跟着宗先生来的那个学生。那个天城商会董事马家的太太是逢人讲,他做手术救了她的儿子,好像还是贺家不知道哪里来的表外甥。
苏雪至说自己不吃,让贺兰雪吃。
贺兰雪甜甜笑道:“好,那我不客气了。”
曹小姐当即吩咐跟着的伴姆再去取一盏燕窝来,被苏家少爷谢辞了,他起身,说这会儿宗先生应该要走了,自己也好告辞,随即离去。
曹小姐等贺兰雪吃完燕窝,收了碗,和伴姆出来,见伴姆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声音转寒:“你在想什么?他们是亲戚,坐坐又有何妨!”
伴姆惶恐,忙低头应是。
苏雪至回到前堂,找到了宗奉冼,跟着他去向主人辞别。
王孝坤和妻弟佟国风正在送章益玖陆宏达等人。
章益玖看起来喝了不少的酒,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却还说自己没喝醉。
王孝坤笑呵呵拜托陆宏达,路上照顾着他些。
陆宏达一口答应,随即扭头,问身后的一个随行儿子去了哪儿,怎么还不见出来。
随行道:“刚找过一遍,一时还没看见公子。问了声和他同席的几个人,说他如厕后就没回来,当时看着有些醉酒的样子。还在找。”
陆宏达皱了皱眉,看了眼王孝坤,显然是对儿子的做客举止感到有些丢脸。
王孝坤说:“陆兄你放一百个心,在我家里,还能出什么事?说不定喝醉了,现在正在哪里休息。我听说船王晚上病情有点反复,傅家人都提早离席。你既来了,明天想必也要去探望的吧?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叫人找,找到了,立刻将公子送过去。”
陆宏达也只能这样了,于是笑着,抱了抱拳,和章益玖先回往下榻的大酒店。
王孝坤目送。等人出了大门,他妻弟佟国风就扭头对管事道:“去,多派几个人,几间茅厕也都找找,可别喝醉了栽下去,最后赖到咱们头上!”
管事不知他是说真还是在调侃,也不敢问,哎了一声,忙派人再去找,几间厕坑也要翻一下,以防万一。
“庭芝呢?”
王孝坤没看到儿子在附近,皱眉问道。
佟国风环顾四周。
“来了,庭芝来了!”
佟国风抢上前去,压低声对外甥道:“你刚去哪儿了?这里忙,你爹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赶紧过去帮忙,别躲懒!”
佟国风可谓王家二把手,马上马下地跟了王孝坤半辈子,内外颇有威信,所以也时常提点外甥。
王庭芝一言不发,走了过去,跟着父亲去送宗奉冼。
王孝坤客客气气,带着儿子,坚持亲自将人送出去。
王庭芝跟在他父亲的身后,沉默着,将贵宾送出门的时候,苏雪至见他望向自己,眼神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苏雪至望了眼王家后园方向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压下纷乱的心情,只能跟随宗先生先行离去。
这一夜,回到学校后,她完全地失眠,几乎醒了一夜,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回放着昨晚发生的那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死亡,心悬着,不知道这件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到底将会是如何。
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坎,最大的坎。和这个有着恐怖冲击力的意外相比,之前那些所谓的种种不顺,都不过如同脚前的一个水坑而已。
在这个坎面前,苏雪至生平第一次,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无力渺小,如履渊崖,以及一种叫做身不由己的东西。
贺汉渚他到底会怎么处置这个棘手的后续?
王家里面的寿宴在进行时,供宾客进出往来的那扇大门也显得空闲了许多,两个门房无事,坐在一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闹声,仿佛有人打架,出去一看,果然,也不知道是哪两家客人的车夫,打发时间在推牌九,有个人不服输,想要耍赖,大打出手。
门房看了一会儿热闹,怕出事,等一下万一管家责备自己不管,于是笑嘻嘻上前劝架,分开了人,把风波平息掉,转身回来,看见有个公子哥一样的人已经从门里走了出去,仿佛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坐上了一辆停下来的东洋车,走了。
他们只负责把住门,不能随便放人进来,至于里头的人出去,那就不是门房能管的事儿了。两个人又坐了回去,继续守门。
而与此同时,在王家的另外一扇后侧门附近,却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和前头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寿宴摆的酒席太多,全部菜品不可能都由自家现场烹饪,有部分是从天城的几家大饭店里订购的,整个晚上,送菜送物的人从王家这扇专供饭店杂人进出的后侧门里进出,络绎不绝。
两个不知是来自哪家饭店的伙计,抬着一挑子装叠许多空食盒的担子从侧门出去。负责这边看守的王家下人袖着手,立在一旁看着。
“大冷的天,您老辛苦喽!”
一个伙计和他打了声招呼,笑嘻嘻从最上头的一只食盒里掏出一个荷叶包,顺手递了过来。
门房捏了捏,半只烧鸡,笑着挥了挥手,让赶紧出去。
两人抬着担子出了王家,拐入老城,片刻之后,找到一处关帝庙,一道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正是四方会的陈英。
他看了眼对方送过来的担子,示意身后的人接过,随即离开,一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开始,苏雪至陆陆续续,得知了消息。
王家找了一夜,把整个前后院都给翻了个遍,厕坑都掏了个底朝上,臭气翻天,也没找到陆家公子,王孝坤终于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到了早上,正要派人去向陆宏达先传个话,却收到了一个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消息。
陆天慈的下落找着了,人不是在他王家,而是死在了老城一家妓院附近的断头巷子里。
住边上的人作证,半夜曾听到有人斗殴,还说洋文,怕惹事,不敢出去,等天亮了出来,才发现出了人命。
一个西洋水兵躺在巷子口,醉得不省人事,边上是陆天慈,脑袋插着一块玻璃碎片,四周则散落着一只染血的白兰地酒瓶的碎片。这是一种掺了酒精的劣质白兰地,是租界下等水兵酗酒惯喝的一种烈酒,于是赶紧报案。
死了的人是陆家公子,涉案另外一方,则涉及洋人。这不是一个小案子。还没从昨晚醉酒里醒来的警察局长孙孟先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让姚能着手调查。
姚能带着手下赶了过去,警棚棚长叶贤齐一眼就认了出来,说这个英国水兵常来这家妓院,男女通吃,就前些天,还打伤了一个争风吃醋的日本浪人,当时案子就是自己处置的,因为两边都是外国人,跑到老城区非租借地来闹事,这边管不到,也不管,等打的差不多,和了一趟稀泥,把人给赶走,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醉鬼竟然又跑来这里,不但继续醉酒闹事,竟然还把陆家的儿子给打死了。
这家妓院,里头不但有女妓,也有男倌,专为满足口味特殊的客人的需要。男倌非法,做的是地下生意,老鸨却对这方面仿佛有天赋,调,教有方,女妓生意一般,倒是男倌,天城最有名的几个头牌,全都在她手下,是本城一些喜欢这个口味的客人的首选之地。
现在见出了大事儿,老鸨不敢再隐瞒,供认说,陆公子每次来天城,都会来找一个叫白凤凤的小倌,昨天晚上,他深夜过来,没想到这个英国水兵也来了,也要找白凤凤,两个人当时都醉醺醺的,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当时老鸨害怕,就把两个人劝了出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英国水兵醒了过来,自然不承认,说自己昨天晚上在外面喝醉了酒,后来就不省人事,根本不记得来过这里,更不记得和那个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自己没杀人。
自然了,这纯属狡辩。
孙孟先就怕没人担责自己麻烦,有现成的,还当场抓获,怎么可能放过。很快查清原委,下了一个结论,陆家公子昨夜醉酒,来到这家妓院找男倌,结果和那个英国水兵发生冲突,出来后,被英国水兵误杀。
儿子好端端,居然就这样没了。陆宏达悲痛愤怒,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有所怀疑,但丑闻在先,又牵涉到英人,且事态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报纸嗅觉灵敏,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满城转载,小报暗嘲陆家家风不正,儿子争夺男倌,横遭意外。主流则批判洋人无视租界法规,一向胡作非为,本以为如今会有所变化,不料变本加厉,指责当局毫不作为,放任无视。
面对铺天盖地的批评和指责,满头是包的周市长被迫无奈,只能担起一切,出来道歉,发表声明,说一定会加强管理,私下立刻去找贺汉渚,请他帮忙,和英领事周旋下,希望对方也能就此事表个态,好平息舆论怒火,让事情过去。
监管租界秩序,互通往来,也是司令部的职能之一。英领事和贺见面后,担心其他各国会趁机浑水摸鱼削弱自己的利益,加上死的人,身份特殊,也是有所顾忌,答应将误杀人命的水兵送上法庭,接受审判,并严肃风纪,往后严禁士兵私下外出。
一周后,这件闹的轰轰烈烈的涉及风月和政治的人命案,在各方纷纷下场,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喊着冤枉的英国水兵锒铛入狱,等待审判。孙孟先一脸沉痛,胳膊上缠着白布,亲自扶着棺材,将人送还给了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这事还惊动了大总统,当天,发来一封电报,向陆宏达表示深切慰问之后,又打电话给贺汉渚,当众痛斥他严重失职,放任妓院非法经营,下令,立刻整顿天城相关所有妓所,取缔一切不合法规的经营行为,以避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