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的意外,贺汉渚很快也离开学校,回了他在天城的办公场所。
卫戍司令部的位置选在老城区的最东面,隔一条河,过桥,西面就是租界。场所是前清的都辕行台。这里距天城警察总局也不远,两处机关背对,中间隔了几条街。
下午三点,他坐在位于二楼的司令办公室里,翻了翻军医处张志恭送过来的死者罗金虎这些天的病历,有中医,也有西医。
给他写了今早发言稿的秘书处处长陈天雄继续向他汇报目前为止所知的关于罗金虎案的一些详细情况。
六天前,在罗金虎出现中毒症状的第二天,罗家胡同帮的罗老二盛怒之下,带人去把天霄楼给砸了,掌柜被打伤。
前一晚同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在中间搭线的雕爷,全部没有出现大的身体异样。
“不过,据说这些人获悉罗金虎中毒,当夜就立刻集体跑去西医院洗过胃,所以,也不排除和食物完全无关。”
“当晚回去后,那个罗金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
“他女人说当晚他回来,人差不多醉了,直接就睡下,喝了几口水而已。”
“尸体现在还停着?”
“是。罗家帮认定是毒杀,扬言要拿到陈英人头后才发丧。”
“警察局那边现在在干什么?”
“听说往两边各派了几个巡警,正在进一步调查具体情况。别的,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他说完,见贺汉渚不置可否,没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又说:“司令您放心,虽然这事看起来棘手,搞不好影响也会很大,但孙局长在天城多年,应该能够……”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司令部大门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急忙走到窗边察看。
“司令,你来看!来了很多人……”
他扭过脸,“好像是罗家帮的,头上都系着白布!这些人不去警察局,来这里想干什么?”
陈秘书语气惊诧。
贺汉渚没起身,只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在边上找到打火机,低头,点着了烟。
很快,豹子也上来了,敲门入内,说罗家帮的人一身孝服地跑来这里喊冤,起先还想冲进来,被执法处的人拿枪指着后,老实了下来,但还是不走,依然围着大门,称警察局包庇四方会,把陈英保护了起来,请求贺司令做主,为罗老大伸冤。
贺汉渚踱到窗边,看了出去。
一大群人,至少上百,白衣孝巾,堵在司令部的大门外,对着门口一排执法处士兵手里端着的□□,神色悲愤。这一幕自然引来路人围观。看客不敢靠近大门,就挤在司令部马路的对面,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热闹得就和菜市场差不多了。
司令才来这里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场面未免也难看了些。
豹子神色渐渐发狠:“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我去把带头的抓起来!”
贺汉渚说:“急什么。这才开始。”
果然,过了一会儿,从马路那头又涌来了一帮穿青衣的,也是个个神情悲愤,高声呐喊,说陈小爷无辜,罗家胡同自己死了人,凭空讹诈,警察局和罗家胡同一个鼻孔出气,抓走了陈小爷,要求司令部彻查放人,还陈小爷和四方会一个清白。
两拨人相遇,在大门外彼此怒目相对,很快双方起了冲突,迅速见血。
“司令!”
豹子不住地看他。
“该孙局长登场了。”
贺汉渚不紧不慢地说。
他话音才刚落下,就见街上果然又来了一拨人,孙孟先带着一队巡警冲了过来,满脸怒容,厉声叱骂:“你们当这什么地方?在我局子里闹就算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还敢来司令部闹事?他娘的我话先放这里,谁要是惹到了贺司令,别怪我不给面子,统统抓起来!”
两边的人终于不甘不愿地松手,各自后退了几步。司令部的大门前,现出了一条道。
孙孟先举目,眺了眼门内的那幢楼,喝令手下看着两边的人,自己匆匆入内。
伴着一阵噔噔的皮鞋蹬踩楼梯声,他很快上来,一看见贺汉渚,忙着赔罪:“我来迟了!叫那帮子人扰了你的清净,是我失职,你千万担待!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你刚来,竟就出了这样的乱子!这叫我怎么向你交待?怪我无能啊!”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贺汉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来坐到了桌后。
“自己人,有什么可交待的?要不是局长及时赶到,我这边恐怕已经失陷了。说起来,我司令部上上下下,该感谢局长才对。”
孙孟先干笑:“取笑了,取笑了……我过来呢,是想向你汇报罗金虎一案的进度,那个四方会的陈英有嫌疑,同时,也是出于人身保护的目的,我把他叫去问了下,他坚持说没投毒。无凭无据,我不能因为苦主的几句话就定人罪,放了吧,他又确实有嫌疑。现在我是两头骂……”
他一脸的为难,但很快,又转为毅色。
“不过,司令你放心,这个案子是我分内之责,我必竭尽全力,尽快查明真相!要是这帮人不知好歹,再敢来司令你这里闹事,司令只需打个招呼,我立刻派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一对抓一双,绝不容许秩序败坏,干扰司令!”
贺汉渚淡淡道:“有劳局长。”
他说完,捻灭烟,往后一靠。
孙孟先立刻说:“那就不打扰司令了,我先告退。”
等他走了,贺汉渚起身,再次来到窗前,低头看着孙孟先带着巡警,驱散聚在门外的剩下的人。
“四爷,这个姓孙的故意抓人,态度又模棱两可,罗家胡同以为他保护四方会,四方会的又认定他偏向罗家胡同,嘴里说尽快,只怕在鬼扯,是想拖延时间,把火烧到司令部这边,给四爷您一个下马威吧?”
豹子语气带着不忿。
贺汉渚没开腔,凝神沉思之际,一个副官敲门,说四方会的老会长陈铁佛来了,恳请求见司令,望司令拨冗赐面。
陈铁佛年轻时,是天城数一数二的地头强人,如今年迈,衰病缠身,跟前只有一个义子陈英,就将地盘和会长位子传了,自己洗手退隐,这两年已不露脸了。
贺汉渚坐了回去:“带进来。”
陈铁佛至今还留辫头,瘦辫稀疏,进来后,二话没说,循了前清的礼节,立刻就磕头伏地。
贺汉渚没动,看了眼豹子。豹子上去将人托起,陈铁佛不起,坚持磕头,说今天知道得晚了,来不及阻止,刚刚赶到,要给外头那些来闹过事的儿孙请罪,请司令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说他已发话,四方会的人,绝不敢再来司令部这里滋扰了。
贺汉渚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这回亲自起身来扶。
陈铁佛依然不起:“老朽厚着面皮求见司令,除了要替外头那些不懂事的儿孙赔罪,也为义子陈英鸣冤。他这次宴请罗金虎,绝没有毒杀的意图。”
三教九流,各有行规。脚行的不同帮会也各有地盘,不能随意越界。
这些年,作为天城最大的两大脚行,四方会和罗家胡同为地盘之争,相互之间常有争斗,有争斗,也就免不了伤亡。死了的也就死了,剩下妻子儿女却是无依无靠,以泪洗面。
陈铁佛说,陈英想化干戈为玉帛。自己在道上混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时局变天,也早看开,没了从前的争强好胜,同意了。他打算将状元码头的生意让给对方,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以求个安稳,带着手下的一帮兄弟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