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烈很清楚,臧徒说得“我们几个”,肯定就是如今晋阳城中那些带兵军将。
能够和臧徒议论这种事的,也就是那几个鹰扬、鹰击郎将,至于校尉,就得看关系亲疏程度。
像自己这种能够被称为心腹的,才有资格列席旁听。
晋阳的兵权虽然在李元吉手上,可是单纯靠兵符令箭,可不能让几万人如臂使指服从调遣。
一支军队的控制,总归是要通过基层军将来完成。
换句话说,真正决定晋阳大军行动的,不是李元吉的命令或者李渊的圣旨,而是臧徒他们几个主官再加上自己这种校尉,以及下面的旅帅、队正、火长……通过这种一层压一层的结构,组成了一支完整的军队。
最基层的士兵,其实是没什么主观动性的。
军中日常操练,就是要磨灭兵士棱角,让他们不要有自己的心思,一切按照军官的指挥行动。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在战场上就很难完成军令。
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这些兵士也就逐渐放弃了思考,全都按照主官意志行动。
哪怕有再多不满,只要没人出来挑头,其他人就不敢多说什么,最多就是如崔烈一般背后骂娘。
军将内部其实也差不多,小军官听从中层军官指挥,中层军官则服从于高层。
不过这也仅限于正常情况,如果进入礼崩乐坏的时候甚至是谋反,那么原有的位阶层级,就不如武艺名望重要。
在河东六府倒是不存在这种情况,大家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就形成了稳牢的人际关系网络。
除去上下尊卑的位分之外,还夹杂着交情、亲属等交际关系,不会出现以下克上的情况。
如果臧徒等几个鹰扬郎将真的达成一致,发动一场兵变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不在于兵变是否可以成功,而在于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清楚,单凭晋阳的这点人马,根本不可能掀翻李渊的龙椅或者成功割据。
这可不是当年高欢起兵的年头,大隋建立之后虽然打压世家,但是民间还是回到了讲究出身门第的思维方式。
大家之所以肯辅佐李渊,除了他爱惜将士为人慷慨之外,也是因为他门第显赫,乃是北地世家魁首。
更是和大隋天子为骨肉至亲,都是圈子里面的人,谁取代谁都有道理。
如今晋阳城可找不出第二个李渊,一帮厮杀汉闹事还行,想坐江山根本不可能。
谁也不会支持自己,就连军队内部也不会支持他们真的举起反旗。
被李元吉欺压的苦了,大家闹事是可以的。
真要说和李家为敌,那么很快就会哗变溃散。
自己都看得出来的事,难道臧徒看不出?
还是他真的糊涂了,想要走宇文化及那条路?
见崔烈不语,臧徒哈哈一笑:“你这鸟人,在想什么混账事?
咱这帮粗胚,可没那个皇帝命。
你不用害怕,咱不会想着夺江山,就连三胡的命我也不想要。
咱就是跟圣人那闹一闹,让他知道三胡坐不稳晋阳。
他要还想保住老家,就得换个人来坐镇。”
崔烈长出一口气,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
“鹰扬的意思是,鼓噪?”
这是南北朝时代军士就常用的手段,一群士兵围着自己的主官闹事,不是要犒赏就是要酒肉再不然就是女人。
总之是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让主官改善自家待遇。
老兵油子干这个最拿手,知道怎么闹能让主官害怕,又不至于真的撕破面皮闹到不可收拾。
闹一通之后,再好好谈一谈,最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士兵依旧服从主官调度,主官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闹出这种事。
说到底就是乱世全靠武人效死,身为军汉就多了些挟持上司的办法。
这种闹事不会影响彼此之间的尊卑,也不会闹到翻脸的地步。
当然,这个过程里面高级军官不会露面,只在彼此谈妥之后再出头善后为双方调停。
几个鹰扬府的主官带头闹,怕还是第一遭。
臧徒一声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次遇到的是个皇子。
我们这些做郎将的不出头,你们谁又扛得住?
就算当时退了,日后追究起来,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只好我们几个鹰扬、鹰击出来,大家把性命绑在一处,让圣人有所忌惮。
如果不是真逼急了,我们也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也是没办法。
你们游营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商量好了。
这件事里最难的,就是你。”
崔烈想了想,咧嘴一笑:“你们这几个鸟人,怕不是今晚就要动手?”
“这种事等得起么?
迟则生变,哪个鸟人坏了心肠去告密,咱们都得掉脑袋。
所以就得今晚上动手,打一个措手不及。
把三胡赶回长安去,咱们再和圣人商谈。
就是……”“就是白日把俺插箭游营,晚上就闹了哗变,不管怎么说,咱都是罪魁祸首,这颗脑袋铁定保不住的。
将来坐下来讲和,咱肯定也是罪在不赦。”
臧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所以还有第二条路。”
“让咱老崔当软骨头,去三胡那里告密?”
臧徒神色坦然:“这总归是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