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

第126章(1 / 2)

这是元年之后,启明星的第十一个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远也不会像沃托一样,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点泥,非得精准地控制阴晴雨雪不可——他们没那个钱,也没有那个精致的生活态度,除了对气候有特殊要求的农业基地外,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随天,常常能看见忘了留意天气预报的傻帽在大雨中抱头鼠窜。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能把湿度保持在一个比较舒适的范围,可是透过窗外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是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陆必行在他自己的书房,桌面上摊满了个人终端里飞出来的文件和窗口,乱七八糟的,几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陆必行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伸长了胳膊,把保温杯往旁边一推,桌角上一只机械手伸出来,给他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

“陆校长,您已经坐在那超过三个小时了,”机械手发出湛卢的声音,“为了健康着想,应该站起来活动活动。”

这只机械手比原来那只小一圈,只有简单的变形功能,并不能变成能以假乱真的人形。

理论上说,他们通过解析湛卢数据库里自带的资料,现在技术上差不多可以复原机甲核湛卢,只是出于成本考虑一直没动——工程部给出的预算实在太高,复原一个湛卢机甲,差不多够给图兰装配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了。

再说绝代的神兵利器,没有绝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暂时搁置了。

“不是我不想,”陆必行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说,你能先把这位从我脚上弄走吗?”

他桌子底下有一条一米来长的黄金蟒,正亲昵地缠着他一条腿,布满鳞片的大脑袋很惬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一点也没发现别人嫌弃它。

“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

陆必行主持完整场仪式,独自回到“林将军与工程师001”的家,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而且不真实,头晕目眩,就快要从这个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场,可是当时,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新任的总长家里也没有储备这种非必需品,还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捡垃圾的时候过得自由。陆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后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见到那罐啤酒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静恒披着睡衣拉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扔回去,一脸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过三水的凉茶。

陆必行试图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却陡然消失在他指尖,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来得像天外的陨石群。

他大吼着让家用医疗舱去给他配致幻剂、禁药……什么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给他一场神志不清的醉生梦死,被电子管家湛卢警告了三次,于是单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过后,湛卢再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杀,他也只能递上准备好的激光枪。

然而这个伟大的人造产物在被迫服从命令的同时,还自作了一个主张——

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翻出了一段视频,打在惨白的墙上。

十四岁的林静恒在参加乌兰军校的开学典礼,礼堂中播着联盟成立至今光辉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热血,少年坐在角落里,注意力时而被吸引,还要假装自己很酷,每每回过神来,就赶紧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飞在他旁边的小偷拍镜头,顿时露出了恼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来,把屏幕按黑了。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后、暗无天日的岁月。

那天晚上,他把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破晓时,他在书桌上刻下了第一刀,并恢复了湛卢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爱德华总长说,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住他,这话陆必行其实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