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医疗研究员还是自由军团的卫兵队,在林静姝面前全体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
哈登博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静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静姝的眼睛里起了血色,很快又隐去,她的语气软下来:“没什么,哈登爷爷,对不起,只是气话。活死人也比死人强,对不对?我们并不知道……”
“不,你知道,”哈登博士难得态度强硬了起来,他用力将自己的后背从轮椅上撑起,哑声说,“你知道,你和劳拉一样聪明,你会分不清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了’吗?除了会喘气的尸体比白骨好看一点,埋在生态舱和埋在坟墓里还有什么区别?你是怕,你怕他醒过来,你怕面对他,你还怕面对你自己,你根本就是想……”
他的轮椅“咔”一声轻响,林静姝打开了防滑,把哈登博士固定在了原位。
轮椅轻轻一震,哈登博士连忙扶住扶手。
“在这里,我说了算,博士。”林静姝嘴角轻轻提起,尖成了一个锋利的锐角,接着,她直起身来,深深地往实验室的隔离门里看了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维、持、现、状——行了,等他情况稳定一些,立刻来告诉我,哈登博士年纪大了,你们早点送他回去休息,不要让他一直坐在这。”
“静姝,那是你的一厢情愿,”哈登博士这天好像打定主意跟她过不去,“他呢?如果他自己不肯维持现状,你打算怎么办?亲手杀了他吗?”
林静姝脚步一顿。
哈登博士说:“这个世界不可能围着某个人的意愿转,没有人是神,没有人能掌控一切,静姝,你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吗?”
林静姝不理他,细细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点着地,走远了。
她自以为林静恒只是因为一时手头紧,才被困在第八星系,只是树大招风,才被那些蛆虫针对,所以只要整潭水都混了,他理所当然就能趁机脱困。
她自以为自己挑了一个绝好的时机,直接击碎了联盟和各地中央军之间脆弱的脐带,让整个联盟分崩离析,无所依靠的民众得知伊甸园恢复无望,只能投入鸦片的怀抱。
可是一切都事与愿违。
林静恒,堂堂一个联盟上将,手里攥着白银十卫这把得天独厚的好牌,只要他想,八大星系,域内域外,没有他打不下来的阵地,没有他杀不了的人,林静姝想不通他到底被下了什么降头,竟然能把一把好牌打成这幅德行。
而两年前,就在自由军团本可以快速扩张、无所顾忌的时候,她最大的阻碍竟不是联盟和中央军,也不是其他海盗,而是该死的白银十卫!
通过她的基地,重新召唤的白银十卫!
为什么?
林静恒猜出自由军团背后的人是她了吗?林静姝压根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如果他没有猜到,这一切都只是阴差阳错,那岂不是说明命运在与她为敌吗?命运的阴影已经纠缠了她五十多年,逼着她走了自己能走的所有偏锋,如果还挣脱不了所谓“命运”,那么她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林静恒猜到了……
林静姝越走越快,好像身后追着一只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她吞下去。
但是很多事就像一个左摇右晃的天平,总是朝着人们不希望的方向倒过去,“墨菲定律”不仅适用于那些弱小虚伪、对生活怀有不正当期冀的人,也适用于强大的谋杀者和阴谋家。
就像一开始他们不能让林静恒立刻活蹦乱跳起来一样,此时,他们也做不到“维持现状”。
那个意外的信号扰动干扰了精神网,好像惊蛰的雨声,将沉睡的一切都复苏过来,势不可挡。
林静恒身体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脑电波的活动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十天半月才能捕捉到他一点细微的反应,随后变成隔两三天就会有一点动静,再后来,他的脑电波开始像潮水一样连续了起来。
“博士您看,”医生对哈登博士说,“今天早上,他的脑电波尤其活跃,我们扫描了他的大脑和精神网,发现当时他和精神网有微弱的人机互动——像是他在透过精神网往外‘看’。”
哈登博士沉声说:“他的意识活动在恢复。”
“应该是已经恢复了。”医生说,“今天我们成功地和他交流过一次,我们在精神网上机器端口接上了一个简单的打字器。”
哈登博士倏地抬头。
“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或者词,太长的句子他坚持不下来。我们问他身体感觉怎么样,是否有任何不适,大约四十分钟以后,他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不适?”
“那倒不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身体还没有感觉,”医生随即压低了声音,“博士,您相信我,没有主人的指示,我们不敢给他额外的刺激,也绝不敢给他使用多余的药物和生物芯片,生态舱的全部配置与以前一模一样。”
哈登博士:“唔……怎么?”
“我不想说这种话,”医生说,“但如果主人执意想要达到‘维持现状’的效果,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只能对他使用一些抑制性药物,抑制他的神经活动。”
哈登博士作为白塔第一任主人,是伊甸园和人机交互专家,一听就明白,医生所说的“抑制神经活动的药物”,显然不是普通的安眠药。
如果说之前,林静恒的情况尚且算是“不知死活”的话,那么额外的药物会彻底扼杀这个灵魂。
“博士,我们怎么办?”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去问林静姝,问问她是不是决定要把她亲哥哥做成一具标本。”
林静姝很忙,随着反乌会的蛰伏、联盟与中央军携手,自由军团的大部分活动转向地下,韬光养晦,等待下一个把联盟捅穿的机会——这不难,林静姝相信,因为眼下的团结和正义是建立在谎言上的,联盟已经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世界近三百年,故技重施,也只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挣扎而已。何况数据说明一切,尽管自由军团转入地下,鸦片使用者的数量仍在以一个很稳的增长率上升。
而她再忙,仍然坚持每三天到小行星上去有一次。
医生很委婉地向她说明了林静恒的现状与哈登博士的质问,林静姝听完半天没吭声。
医生于是又说:“如果您决定使用抑制性药物,方案和配药都完成了,就在旁边的医疗舱里存着,随时可以做。”
林静姝走到实验室门口,脚步一顿,打断他:“你们都出去,别来打扰我。”
医生训练有素地闭了嘴,把实验室里的人都叫走了,连同门口卫兵,一起清场到五十米之外。
生态舱环境与外界完全隔绝,将里面的人照顾得很好,透过透明的罩子,甚至能看出他脸上有几分血色,神色安宁,好像只是在午睡……有点陌生了,林静姝想。她印象里的林静恒总是冷冷的,眉头有一些不舒展,目光带着尖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