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必行飞快地瞥了一眼远程屏幕上总仿佛在延迟的林静恒,试图说句话:“总长,现在……”
可总长大概是年纪大了,要么就是彩虹病毒的后遗症,一激动就容易耳鸣,没听见他的声音,兀自激动:“我们反抗凯莱亲王,死了一代人,才把凯莱亲王赶出八星系。联盟给我们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兑现,让我们自生自灭,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实在等不到,我们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八星系在议会没有半点话语权,八星系的钱拿出去就是一团废数据,也没关系,我们没有怨言,不就是穷么,再穷也比当年在凯莱亲王手下当牛做马的时候强多了对不对?联盟不承认地方武装,还是没关系,如果这就是联盟的规矩,我们愿意入乡随俗,我们愿意遵守一切,即使我们在联盟最外围,即使我们的邻居就是域外海盗,每天做的噩梦都是凯莱亲王卷土重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再遭一次洗劫……”
陆必行隔着图兰伸手去拉爱德华总长,没够着——老总长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她说的那些什么东西我听不懂,你去外面,随便抓一个傻吃傻睡干活的,他也听不懂,我们怎么会知道什么伊甸园为什么立法,什么什么事件,有多少大人物被捕过?我们根本连伊甸园是什么狗屁都没见过,我就听懂了她们自己有钱有权有地位,勾结了域外的反乌会,喂大了域外的毒虫!”
“我们不是人吗?我们不配好好活着吗?就因为我们缺个主义?”总长蓦地转向远程屏幕,褶皱丛生的眼睛里射出刀子似的光,戳在那男人笔挺的胸口上。
陆必行立刻跟着他站了起来,抬高了音量打断他:“总长!”
那一瞬间,陆必行敏锐地感觉到,老总长是有话要对林静恒说的。
因为劳拉格登是林的母亲,而他本人来自于错综复杂的联盟军委,林静恒一个人站在这里,几乎代表了整个联盟中央上层错综复杂的博弈……也代表了整个联盟中央对第八星系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
还因为他作为白银要塞的总负责人,“死”得异常蹊跷,“死而复活”又不明不白,而恰恰是在他“死”后,海盗入侵,联盟崩溃,谁也不比谁傻,这里面有什么缘故,老总长未必没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为了第八星系选择闭嘴合作而已。
这一次,总长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松弛的两颊轻轻颤抖,因萎缩而显得干瘪的双唇紧紧抿着,就在图兰甚至伸手想切断远程联系的时候,老总长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快步转身走了。
陆必行立刻转向林静恒:“林,你……”
可是他刚一开口,远程通讯就从林静恒那边切断了,屏幕上漆黑一片。
陆必行双手按在会议桌上,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没有总长,一帮人都茫然地等着他说话,他得说点什么。
“第八星系既然已经宣布独立,联盟还是域外海盗,谁对谁错,对我们来说,现在意义都不大。从刚才这段视频里,我觉得我们只需要注意两点,”陆必行抬起头,“第一,域外海盗有联盟内应,但图兰卫队长方才搜索了整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所谓的‘内应名单’,只有几十年前联盟逮捕过、大家都知道的那几个人,为什么,这很奇怪啊,反乌会他们自己跟自己还要保密吗?”
会议室里的众人鸦雀无声片刻,陡然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炸了。
“陆老师,您是说在我们解开加密锁之前就有人动过手脚?”
陆必行抬头看向图兰:“卫队长,我听说霍普先生第一次见到林,就叫破了他的身份。”
“他妈的。”图兰骂了句脏话,粗鲁地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拍了两下,“把那个霍普给我控制起来!”
研究院新任的负责人感觉这个谈话走势不太对,连忙说:“陆老师,研究院重地,霍普要是靠近,会有人严密监视的,他没有这个机会。”
陆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院长,那您知道,这几个月以来密切接触过加密文件的研究员里,有哪些人和这位反乌会的前任先知说过话吗?”
院长激灵一下。
“第二,在视频里,劳拉格登女士为了抵挡追捕者的精神网入侵,给自己注射了一枚芯片,这枚芯片能让她一个人硬抗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就算以林静恒将军的精神力也做不到,一枚芯片能把一个非军事人员的精神力提升到这种程度,一但批量生产,会变出一支什么样的武装?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无论是联盟还是海盗,没有出现过这种无敌的军队,自由军团的芯片‘鸦片’只能当毒品用,是个粗制滥造的仿品,我想也许是因为什么缘故,芯片技术失传了,但显然,自由军团和反乌会都在找这东西,我们至少要对此有所准备。”
陆必行说到这,心里其实有灵光一闪,他想,女娲计划的关键词是“人类进化”,如果他是当年的女娲计划的总策划哈登,他一定会把“精神力进化”作为主攻方向,因为人类的碳基躯体终有极限,要提高有效战斗力,机械化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于劳拉格登的生物芯片,纵然技术失传,但既然已经有了鸦片这样的仿品,以海盗们的科研水平,五十年都没能做完这道填空题吗?
所以很有可能,芯片和女娲计划其实是一体的——也就是说,当年的女娲计划可能就是为了培养能安全接种芯片的人,劳拉格登被迫自爆后,反乌会和自由军团都缺失了关键信息,各自走岔了路。
然而陆必行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张惴惴不安的脸,又把这个猜测紧紧地捂住了。
他不知道,如果与一种足以改变此时战局的力量摆在眼前,在座这些夹缝中的受害者们会不会忘记彩虹病毒对第八星系的伤害,对着这无上的诱惑伸出手。想一想,只要一剂芯片针下去,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都能变成比白银十卫还要厉害的超级太空兵。
不说别人,就连陆必行自己也是心动的。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之中,那点脆弱的人性之火实在不堪考验了。
陆必行于是不动声色地倒了一碗鸡汤,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泡了,替临阵被气跑的总长说完了会议总结陈词:“我不相信凭借外物、武力,真的能征服什么,当年为了反抗凯莱亲王,连手无寸铁的民众也敢站出来组建自由联盟军,我们今天有新政府、有自卫军,害怕什么呢?只要被彩虹病毒蹂躏的愤怒还在,自由联盟军的精神还在,我就无所畏惧,诸位呢?”
诸位新政府的骨干们没有人吭声。
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像星海学院的半大孩子那么好忽悠,面对内忧外患,让陆校长临时编的夹生鸡汤噎得够呛,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走了,试图在心里把“无畏”俩字多叨叨几遍,好凑合着随便自我洗脑一下。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无比想念起林静恒……哪怕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很想联系他,可是远程通讯是双向的,如果不知道对方的确切坐标,就得指望对方途径某个跃迁点的时候自己扫描信号。
陆必行想了想,通过远程网络发了一条信息:“还好吗?回我一下吧。”
文字的信息录入电磁波信号,加密后从启明星发出,被跃迁网络来回折叠,传送到遥远的星空里,林静恒罕见地没有立即回复。
陆必行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黑洞洞的远程通讯屏幕,不知为什么,从那一片漆黑里,他感觉到了那个人的脆弱。
一直以来,他觉得林静恒长得帅,毋庸置疑的强大,不易察觉的温柔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花,又动人又撩人,陆必行从不觉得“脆弱”这个词会和林静恒扯上关系,即使是他病得要死、迷迷糊糊间从医疗舱里摔出去,那双高烧下模糊的眼睛也在看着某处,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感。
他此时不太能想象林现在是什么心情,毕竟,林静恒不管有什么心情,也不会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很堵,没着没落地悬在空中,恐怕非得要亲手摸一摸那个人才能落下。
“什么?”这时,旁边的图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陆必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
“霍普失踪了。”图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渗着冰渣,“一个卫兵队看着他,居然能让他失踪,这基地在我眼皮底下被反乌会渗透成渔网了吗?通知所有人,集合!”
后面那句是冲着个人终端喊的。
图兰性格活泼,对上对下都有点没大没小的意思,有的时候,人们总忘了白银第九位队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必行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缄口不言,看着图兰腥风血雨地走了——卫队长统帅白银九,有她自己的作风和方式,他不是军方的人,不该多做置喙。他突然升起一点无力的感觉,想那时林发着高烧靠在他怀里,霍普配合他在反乌会老巢附近用先知语糊弄那些人,拿回抗体样本救下了整个启明星;想霍普不辞劳苦地搭建了第八星系的农场基地,这一趟出行回来路上,霍普还告诉他,机器人的程序都已经写好了,只要物料充足、有人照看,基地的模式可以无限复制。
对了,霍普还答应要送给他两瓶酒。
原来陆必行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误解,都来自于距离与隔离,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间生硬的边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