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之前安文生还对自己身为异人的本事,有一种“迷之自信”。
此刻站在悬崖边,亲眼看看环境,他才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长安,甚至不是西域。
这里是高数千米的雪山。
下山路只有一条。
吐蕃人只用守好下山的路,他和苏大为哪怕是异人,也毫无机会。
异人也会累,也会精疲力竭。
单挑数万大军,开什么玩笑?
这没法打。
所以他才会突然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这是苏大为极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低落情绪。
过去的安文生与长安贵族二代们格格不入,他不喜朝政,也对做官掌权无甚野心。
就喜欢跟着袁守诚游历各方,增长见闻。
但同时他又是极聪明的,眼界极广,无论是朝中之事,还是人心,又或者对西域诸国,古今兵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也令他与长安许多贵族门阀中人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私下称呼“安大傻子”,但他也不以为意。
甚至就算是在安氏里,安文生也显得颇为特立独行。
苏大为过去有许多事,只要找安文生问,他都有解决办法,都能给苏大为出主意。
胸有韬略,腹有良谋,说的就是安文生这种人。
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仿佛天下没有难事,至少没有能难住他安文生的事。
但就在眼前这一刻,站在巴颜喀拉峰顶,俯瞰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看着一望无边的吐蕃兵军帐。
安文生心中生出沮丧之情。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困局,是以他的眼界、才识和能力都无法解决的。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
其实何止是安文生,任何人在这种绝境下,都有一种无力感。
“阿兄。”
聂苏在后面拽了拽苏大为的衣角,小声说:“安大兄为何如此?要不我们明天骗那吐蕃将上来,然后把他抓了,威胁他们。”
苏大为还没回答,安文生已经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抓了禄东赞,这兵,他们也不会退。”
“为什么?”聂苏有些不服气的问。
“你看那个方向。”
安文生向山脚下指去。
若是常人,能看数里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但安文生与聂苏都是异人,视力远超普通人,隔了数千米在夜色篝火下,依旧能看清那个方向有一面旗。
依稀是雪山狮子的模样。
“那是鹰狮旗,吐蕃军中只有一人用此旗帜,那人是禄东赞的儿子,名叫论钦陵,乃是吐蕃军中不世出的天才,他现在虽没有名震大唐,但是在吐蕃兼并雪域各部时,东征西讨,战功赫赫,禄东赞能坐上大相之位,论钦陵至少占一半的功劳。”
听了安文生的话,苏大为不禁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没想到安文生对这吐蕃内部之事也如数家珍,这份见识当真是极少见了。
哪怕多年之后,大非川之战,唐军自薛仁贵以下,对论钦陵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和重视。
若当时有安文生在侧,唐军在大非川也不至于败那么惨了。
聂苏听了更不服气了:“既然他是禄东赞的儿子,我们抓了他,岂不是更有把握逼退吐蕃兵?”
这话说的四周为之一静。
安文生目光古怪的看着聂苏,沉默了片刻才道:“吐蕃国情与我大唐不同,若是儿子被擒,做父亲的倒有可能去救,但父亲被擒,论钦陵最多只会挥军猛攻,高喊为父报仇。”
“这……怎么可能?”
聂苏听得目瞪口呆,犹自不服。
苏大为按住她的肩膀苦笑道:“小苏不用争了,文生说的是对的。”
安文生的确是通透之人,他说的话岂止有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
别说吐蕃,就在大唐,太宗的皇位怎么得来的?
玄武门之变,弑兄逼父,以下克上。
这话安文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潜台词就是这么个意思。
就算是在千百年后,人性也是如此,水自上往下流。
后世有一个故事,湖南长沙土夫子盗墓,往往是父子一起上阵。
开始是父亲下墓,令儿子在洞外守着放哨。
但后来出过多次事故,一有危险,或者父亲把洞中宝物送出,做儿子的往往抛下父亲独自逃走。
后来改为父亲在洞口放哨,儿子下墓,此后果然大为减少此类事,父子俱得以保全。
保护幼崽是动物天性。
抛下老弱,是动物求生本能,没处说理去。
这一点苏大为早就想到了。
否则他方才大殿中,早已经对禄东赞出手。
如果真那么做,最大的可能是激怒论钦陵,根本达不到目地。
眼前这局,还是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