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子不言父,但朕为雍国天子,也就直陈了吧——我父韩殷,尸位素餐,是雍国痼疾!
「他得国不正,故而疑神疑鬼,不肯放权。
「他慑于明帝之败,一生不敢再进,而又不愿退!吸血国势,以养洞真,致使泱泱大雍,势衰运竭,再养不出第二个真人。无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
他越说越激动,后来恨声道:「难道我一等英国公没有洞真的潜力吗?难道我北拒赤马卫的相国,没有洞真的可能吗?便是朕!朕自负不输于人,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
薛明义已是虎目含泪。
北宫玉短须微颤。
而韩煦继续往前走。
这位力挽狂澜的雍国天子,这位刚刚被庄高羡击败并羞辱的雍国天子,虚弱地往雍国的方向走。
他遥望远方,眼神带着追忆:「雍国不缺勇夫。」
他如是说道:「澜河曾经染赤,锁龙关下堆尸如山。相国守靖安,府中青壮尽拒北……但就是日薄西山!
「国势一天天衰减,你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丹心爱国,年复一年,最后飘叶逐波。
「朕经历过雍国强大的时期。
「朕见过野心勃勃的雄主,挥师北上,欲合西北五国联盟,连极西之地,与荆国争锋。
「朕见过年轻人心怀梦想,在雍国的大地上驰骋,纵马扬鞭。
「朕为太子之时,已不见国家有望。朕登上君位,做了百年的傀儡,眼睁睁看着国势凋敝,此心痛彻,夜不能寐!
「那时候朕就想……」
他的语气带着期待:「雍国继续强大就好了。」
他欣慰、哀伤,而又真挚地道:「雍国的天空无限广阔,雍国人继续人人相竞,皆能争于龙门……就好了。」
他拒绝了搀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带着这群帝国高层回家。而最后说道——
「大雍长治,不必姓韩。」
……
……
长河万里平波,一袭青衫,漫步在长河上。
人身在河面的倒影,像一条小船。他便驭此孤舟,一路前行。
他走得并不急。
越是灼心痛肺,越是杀意难耐,他越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一定……一定不能错过。
在道历三九一七年的腊月
二十七日,永失故乡。背着妹妹亡命而走,一路远行,漂泊至今。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
已经五年零两个月,将近一千九百天,约莫两万三千个时辰。
这些时辰里的每一刻,他都用苦难来度量。这些时刻里的每一分,他都用修行来填满。
不敢懈怠呀!
这些年他没有一晚安枕,每每闭眼,都是旧容。
在人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承责于肩,负重而行。姜梦熊说他「望之不似少年」,朋友都觉得他「苦大仇深」。
他放不开,他木讷,他笨拙,他不敢被爱和爱人。
他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要给时光里的那个少年,一个交代。
他要替那些不能再发声、不能站出来的人,要一个交代。
尽管这个所谓的交代……已经迟来了很久!
长河清波曾照影,一如他这一路走来,步步留痕。
在某一个时刻,他平伸他的手掌——
啪嗒!
一滴真血坠下来,砸在他的掌心,像一滴雨珠,就此摊碎了。
掌心彻底红。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随后下起了雨。倾雨似瀑,在平静的长河上,砸出一点一点很快就散去的水纹。但新的水纹又发生。
雨珠落在姜望的长发上,落在他的青衫上。
他合拢了手掌,停留在水面,安静地感受着一切。
掌心这滴真血里,是一位当世真人在生死一战中所捕捉到的、关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
他对庄高羡的情报收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